江南水乡

浙北苏南，典型的江南水乡，河道纵横交错，湖泊星罗棋布，汊港纷歧，当地人日常以舟楫为交通工具，“千艘万舸，远近毕集”。明清时期这一带是商品经济发达的地区之一，沿河环湖分布着不少繁荣城镇，苏州、松江、嘉兴、湖州四府交界处的乌镇、青镇、濮院、新塍、黎里、平望、盛泽、震泽、周庄等，都是商业发达、人烟稠密的市镇，有以米粮贸易著称的；有以产丝绸闻名的，誉为丝绸之乡；有的则两者兼而有之。

1861年—1864年的这几年，对于江南地区的大部分居民而言，意味着炼狱一般的苦日子。太平天国为取得粮食和军火等资源，缓解天京困局，大举进军浙江及苏南，而且占据城市之后就不走了，还派出人马下乡“打先锋”，设置乡官保卫局和收税的关卡，打算长久占据。

在苏南、浙北不少地方，太平军下乡征粮“打先锋”的部队，遭遇了一批机动灵活的枪船团伙袭扰。

“枪船”基本形制为首尾尖锐、形如蚱蜢、四桨双橹、机动灵活行走水面如风，船上设置数杆发射霰弹的抬枪、鸟枪，故名“枪船”。小型船可载三人，大型的可坐5-8人，各船分立小伙计、大伙计、头家等头目，分属各个帮派团伙，团伙总头目是首领。

各个枪船团伙熟悉水路地形、行踪飘忽，参加者大多悍不畏死、无恶不作，不但袭扰太平军，也攻击清军，是让清朝官府和太平天国双方都很头疼的地方势力。江南地方的人给大家的印象都是温雅和气的，那这些彪悍的“枪船”团伙从何而来？

枪船？

一、乱世奇葩

有一部手抄本书，从没有正式刊印发行，叫做《枪船始末》，晚清时期出现，署名为万流撰。记太平军攻克苏州前苏浙“枪匪”横行原因及活动情况，后收入《江浙豫皖太平天国史料选编》。此书认为：枪船势力最早出现于吴江地区。

江南地区最早出现的“枪船”，是渔民猎户用来猎杀野鸭、大雁等水禽的工具，也会为商贾运载货物。最初起始于嘉庆年间，产生地是苏南太湖滨的吴江北舍港一带和震泽等地。在清嘉庆至道光初年，从事枪船职业的人群还没分帮结派，基本干的是打猎、运输等正当行业，并不为非作歹。

鸦片战争后，中国遭遇千年未遇之巨变，上海等地开埠，江南的农业、手工业深受外国资本的冲击。加上连年水灾，江苏屡次歉收，邻省亦连被波及，农民终岁勤劳，所剩无几。咸丰初年，改漕运为海运，又“使运河废，运丁失业散处城乡”。因而苏南浙北一带，产生了大量的破产农民、失业手工业者及运丁水手等。这些无业游民无处可去、无业维持生计，纷纷加入了各种黑社会性质的团伙，中国传统上称这些人为地痞流氓，现代政治术语称为流氓无产者。

最早在道光年间，世事日益艰难，从前驾船的猎户渔民和水手渐渐就成了无业游民，游民驾驶的“枪船”团伙在苏州、浙江湖州、嘉兴等地“开设赌台，包办私盐，招揽娼妓、设台演剧”（《枪船始末》，当时的枪船头目们特别喜欢设立戏台演剧,有的首领还亲自上台表演），很快发展成了称雄乡里、无恶不作的黑社会性质水上武装集团。开赌台、贩私盐、招娼妓、设台唱戏，这四项标志性活动几乎可以成为枪船帮派的判断标准。船以帮分，势力渐盛，横行水乡，至太平天国东征江南时期发展为鼎盛。

此时的枪船船形也由“长不盈丈，阔仅三尺，二橹一桨，体轻而行捷”（《湘城小志》卷五），发展为四桨双橹、旋转灵便的武装快艇，之所以叫“枪船”，“因其舵后有木枪作标帜也”（ 《见闻录》转自《太平天国史料专辑》）。船上配置武器有船头架“抬枪、鸟枪”，船员持苗刀，装载火药，“间有架小炮者”，也有“备西洋诸多火器的”。

小型枪船应该类似这种

而枪船团伙成员最典型的形象，可参考地方志《南浔志》卷四十五：

枪船健儿好身手，

白布束腰毡盖首，

蓝呢背甲绣两裆，

白眼横斜满街走。

这种上身紧束背甲、下身短衫裤的打扮，非常适合于水上活动。枪船团伙堵塞塘河，设卡收保护费，包揽词讼，依仗器械强抢商贾，劫船后就捆绑商贾手足，抛入河中，号曰“种荷花”。枪船以乡里宗族为基础分立帮派，坚持不剽掠自己家乡，所以乡亲们都认为枪船团伙是在乱世中保卫桑梓乡里的好汉，往往就会自发庇护他们。

较早出现在清朝官府视野中的枪船团伙，是在咸丰四年的震泽县太湖湖滨乡抗租事件。当时的震泽县令姚铣指令严墓镇枪船首领卜小二出动人马，将抗粮抗租的湖滨乡民抓捕解送苏州，有二十多人被处死。此后的县令多次以枪船团伙为官府打手，抓捕聚众闹事的民众。

卜小二的枪船因此悬挂了震泽县正堂旗，公开成为官府走狗。此时的枪船团伙，一般不会抢劫烧杀，地主乡绅还多有与枪船团伙首领结交为友的。枪船团伙纷纷出现，兴起较早的团伙有平望镇的吴砂锅（沙哥）、严墓镇卜小二、吴江县盛泽镇孙七、小鸡法度（朱法度）等，这几位在太平军到来前就已经出名了，大多以保护乡里为名结党横行。

不久，太平天国建都天京，各地民情骚动，官府应对无力，枪船团伙开始肆无忌惮。1856-1859年之间，南浔的枪首吴砂锅（沙哥）、沈三、吴长林等人就为了抢地盘争赌场，多次群殴械斗，毁民房杀人，导致罢市歇业。

咸丰六年（1856年）太平军一破江南大营，天国势力逐渐深入江南。枪船团伙迎来了其发展的鼎盛期：一方面清朝官府为抵抗太平天国的进攻，有意利用这些地方黑社会势力。另一方面，进入江南的天国势力，对于农村基层政权的建设一直没有什么好的政策，也得利用地方势力维持秩序。

咸丰九年，清江苏巡抚徐有壬、浙江巡抚胡兴仁曾合两省兵围剿两省交界处的枪船，但枪船出没芦苇河汊、飘忽不定，官兵水陆两路都扑空，无功而返。咸丰十年（1860年）庚申，二破江南大营后，天国陷常州、苏州，逼松江，攻湖州。清廷就赦免一些枪船首领的之罪，授以各种职位，以团练为名弥补官兵的兵力不足。

苏南枪船统归驻节常熟的清在籍内阁学士、江南督办团练大臣庞钟璐节制：浙江的团伙较为混乱，湖州境内的枪船名义上归属赵景贤指挥。枪船团伙和团练武装结合，各种团伙多如牛毛，以首领各自的家乡为基地，树帜聚人，横行乡里，声言助剿长毛。但在天国势力攻入江南后，很多团伙马上改旗易帜投靠太平军，把持乡村基础政权，导致太平天国的号令不出所占州府县城的四门。

在太平军大举攻苏州常州和浙江省的这几年，江南一片未日乱世景象，清朝的地方政权已经基本瘫痪。而天国的地方政府热衷住在城市里过日子，对于广大农村的统治，仅仅满足下乡征粮“打先锋”，或者设立关卡收厘金、商税，以及设租税局收田税。这就使得江南水乡的大片区域基本处于无政府状态，枪船团伙以保卫家乡为口号，在清政府与天国势力交错的空间里，不受控制地迅速扩大。战乱导致的大量流民成了枪船得以扩充的人力资源，战场上散落的武器，以及为了钱财利润什么都卖的欧洲冒险者，还有各帮派私自打造的兵器，都是枪船集团的武器装备来源。不少地主豪绅在战乱中流落周庄、南浔等乡下村庄，也为枪船团伙提供了钱财支援。

比如苏州枪船头目徐少蘧,拥有枪船500余只，周庄头目费玉成也有枪船上百只。在太平军大军压境时,他们为保存实力,都曾经投降太平军。

忠王李秀成也对此很无奈，他看到枪船团伙地利熟、船快人多，怕他们帮助清军与天国为敌，就对他们采取封官拜爵的政策，招揽枪船加入太平军，对所干害民的勾当佯作不闻不问。

天京外围地区

1862年的上海英租界英文报纸《北华捷报》曾经报道：有欧洲船员在周庄附近，看到了一支拥有万余船只的武装民船团伙，呼啸来往在江南水道，抢劫烧杀、横行霸道。当时不少欧洲商人冒险进入战区购买生丝，以船将湖丝运往上海，须经吴县夹浦关，太平天国在此设卡收税，每天收入可达几千两之多。太平天国在丝业重镇南浔开设“恒庆”等官丝行，民间若要开设新丝行，须到官丝行“保结”，“丝每包八十斤捐洋十六元，外加一切零费八元”。

蚕丝从南浔运上海，就得由天国乡官局派枪船护送，每包丝再捐若干归太平天国，若干充乡官局费用。其他商品如茶叶等，也需天国收买路钱才能放行。因此，太平天国从对外贸易中获得的收入是相当可观的，《北华捷报》认为太平天国“1861、1862年从丝茶贸易所获收入每年达250万英镑以上”。

这条运输路线，就必须靠枪船团伙来押运才能保证安全。当然，沿路抢劫杀人的同样是其他枪船团伙。

1860年，清总兵江长贵驻守平望，以当地枪船为辅助。四月间李秀成部将陈炳文进攻嘉兴路过平望，江长贵出兵正面堵截，以枪船团伙袭击太平军后路，结果枪船首领卜小二未战先溃，导致江长贵部清军溃败。

1861年，苏南大批枪船团伙投靠了太平天国，三月间数千艘枪船配合太平军攻克了浙江海盐、乍浦、平湖等地。

1861年正月十六日，湖州团练赵景贤部和长兴枪船帮集合数千船只攻打太平军驻守的乌镇，声势浩大、枪炮声震天，连攻数天失败，有些枪船帮众就四处流散打家劫舍。这一年6月，无锡吴塘门的金玉山枪船在五里湖夜袭侍王李世贤的水师船只，杀死了2000多名太平军士兵。

无锡

这些枪船团伙胸无大志，唯利是图，也无什么明确政治立场，最喜欢干的还是设赌局、招妓女、走私抢劫等不法勾当。他们在清朝与天国首鼠两端、脚踏两只船，随时与两方互通声气，也会翻脸攻击任何一方。同时，这些团伙还不断内讧、互相兼并。因此，清廷和天国两方很快就发现这帮子枪船团伙极不靠谱，完全不可信任。

1862年夏，枪匪祸害在江南地区的泛滥成灾，忠王李秀成忍无可忍，会同听王陈炳文决定根除为害最大的一批枪船团伙，在嘉兴沿太湖一带严厉剿捕枪船，约于6月13日同时发动。太平军这次对枪船的联合大清剿，以嘉兴郡为中心，西至与嘉兴相邻的湖州郡乌程、归安、德清三县，北达苏州吴江县黎里及震泽县严墓等地。

《枪船始末》记载：“三人约会，同日剿灭，卜小二在新市一带者被杀几四五百人，市河为之不流。各地全行溃散”。被剿灭的还有沈三等小规模团伙，但势力较强的孙四喜团伙逃脱了围剿，周边包括长兴县南阳墩枪首潘天顺、周庄枪首费金缓（费玉成之子）都在名义上向天国投顺了，也没受到打击。

苏南水乡

二、枪船首领小传

当年比较活跃的枪船团伙有：平望的吴沙锅，震泽严墓的卜小二，周庄的费玉成，盛泽的孙四喜，无锡太湖吴塘门的金玉山，平湖县王英美，嘉兴新塍的周永元、吴连生，濮院镇的沈牌士、新市的周麻子，长兴夹浦的潘顺天，南汇的王天光等。

选几位详细说一下：

1、 平望吴砂锅（吴沙哥）

吴沙哥外号铁砂锅，原名吴万里，震泽严墓乡田心里人。这位是早期枪船团伙的始作俑者，相传为一位红脸大汉，原来给清军千总俞子青操舟，跟着练习鸟枪，习得一手好枪法。他曾在匪盗手中救出千总俞子青，从而名声大噪，当地无赖前来投靠，都叫他沙哥。俞千总调防六合后，吴砂锅留在严墓，开始了他的枪船事业。

很快他就聚集数百强横人士，打造枪船，树旗号“士”记，一开始还为官府出力镇压过抗税的农民，后在平望设赌局，江苏巡抚徐有壬张榜禁赌，吴砂锅置若罔闻，照旧开赌。他还在南浔和沈三等枪船首领为争地盘大打出手，公然在大街上聚众械斗。

1860年以前，清政府多次通缉吴砂锅，但吴砂锅照样横行乡里，官兵对他也无可奈何。1860年二月，忠王李秀成第一次攻克杭州，四月克苏州。清朝嘉兴地方官绅惊惶失措，嘉兴知府募枪船为团练，吴砂锅前来应募。清廷赦免前罪，让他领所部枪船进屯平望，树旗号称“护镇军”，与卜小二、沈三、朱法大等枪船团伙互为倚角抵抗太平军部队。吴砂锅日益骄横，部众数百驾枪船八十余号，使用西式火枪，横行在各处港湾河汊中，抢掠截杀太平军散兵，拿人头去清廷邀功请赏。

现代的平望镇

太平军由苏州攻嘉兴，路过平望，总兵江长贵调动枪船团伙阻击。枪船众人果然不靠谱，未战先溃，江长贵部清军大败，平望镇被太平军占领。失去巢穴的吴砂锅不甘心，偷袭平望，太平军侦知他的动向，设伏平望北乡田多里凌氏宅。吴砂锅深夜领枪船几十艘来犯，太平军伏兵四起，吴砂锅拼死突围，但他新招来的部众皆勇于私斗而昧于战阵，被枪炮打得不敢动弹。吴砂锅只靠老弟兄二十余人冲锋，连冲三次都被打退，最后坠湖而死。

其实，这一夜吴砂锅的同伙沈三、卜小二就在附近，但这二人嫉妒其功劳（吴砂锅在抵抗太平军时比较积极，已经获得朝廷六品官衔），而且吴本人行事跋扈无礼，沈、卜二人得知了北乡的战况，但没有出兵去救援吴砂锅。

吴砂锅死后，其大儿子阿大（人称小沙哥）代领部众，投靠了湖州团练头目、道员赵景贤，继续抵抗太平军，后被清廷授予五品衔。1861年正月，杭州第二次被太平军攻克，天国乘胜围湖州。5月，小沙哥的枪船团伙和长兴枪船、湖州团练围攻乌镇太平军，十二月底湖州被太平军攻陷，小沙哥向太平军南浔守将庆王秦日庆投降。

沈三等人当夜没有救吴砂锅，小沙哥一直怀恨在心，声言要复仇。1862年三月，沈三联络同伙新塍的周永元，乘小沙哥在新塍聚赌，将其诱杀。

2、 严墓的卜小二

卜小二，震泽严墓镇下乡人，无业而成无赖，造枪船，拥党羽，以抢掠商人糊口，树旗帜“龙”记。

小二是吴砂锅的部下头目之一，早先参与了镇压抗税农民之事，枪船因此出名。太平军进入江南后，震泽县黎里镇地主豪绅非常不安，向吴砂锅求救，卜小二就此被分派到黎里镇，以弟弟卜小三、儿子卜长生为骨干，独立组成了龙记枪船帮。

1860年四月，清总兵江长贵招枪船团伙助守平望，刚好李秀成部将陈炳文部太平军攻嘉兴途中路过平望。清正规军正面堵截太平军，命令枪船团伙袭击太平军后路。吴砂锅、朱法大、卜小二等枪船团伙刚刚出动，枪炮声一响，卜小二立即带着自己的人马溃散奔逃。被猪队员出卖的其他枪船帮及清军被打得惨败，导致此后清军再也不愿意与枪船帮派联合作战了。

现代的苏州震泽

卜小二根本就不愿意打仗，他只是唯利是图的地痞。平望战败后，他是各个枪船团伙中投靠天国最早的一位首领，还随太平军进攻青浦，不过也是打辅助，被授天国的水师将军。卜小二的主要基地在新塍，与原先的地头蛇周永元常常械斗抢地盘，将新塍一分为二，小二居东北，周永元居西南，依托天国的名义各立保卫局，把持周边乡村基层政权，枪船的四大件“演戏、聚赌、包娼以敛财，间亦出队掳掠”俱全，甚至抢劫天国的乡官。

其实在初期，卜小二枪船在众多团伙中，算是比较有纪律的，能够约束部众，一般不会无故劫掠百姓，特别是在自己势力范围内。卜小二比较出名的是家有悍妻，曾经因为贪恋女色，当众被自己妻子拧着耳朵，连着扇了几下耳光，他也不敢做声。

在势力增强后，卜小二最大毛病是贪财，开始肆无忌惮揽钱，横行不法。

前面提到过《北华捷报》关于江南战区蚕丝贸易的报道，其中提到太平军利用枪船保护贸易路线。为外国人商船作护卫的枪船，有很大一部分就是卜小二团伙的龙记枪船。但卜小二就是能够在任何时候不干正事，经常利用熟悉地利的条件避开天国收税的关卡，偷运走私货物，还经常暗中打劫往来官私船只，不管是天国的还是清朝的。龙记枪船还打劫太平军打先锋的小队，从太平军手中抢财物，名曰“剥毛皮”。

有钱之后，卜小二的枪船团伙势力在两年内很快就膨胀了，打着龙记徽号的枪船遍布苏南浙北，乌镇、双林、新市、练市都是他的势力范围。

某一日，龙记枪船在乌镇水面打劫了忠王李秀成属下的船只，惹恼了太平军守将，悬赏缉拿龙记枪船奸匪。小二诈冒汉记纽氏枪船徽记，照样出去打劫走私。

到了1862年6月，忍无可忍的忠王李秀成，联合听王陈炳文，在嘉兴及周边地区对枪船团伙搞了一次“联合大清剿”，兜剿枪匪，主要目标就是卜小二，仅在新市一地就有四五百龙记枪船成员被太平军就地处决，尸体抛入水里，堵塞了河道。

1863年三月，在举人张晴江、廪生盛幼兰劝说下，被太平军四处追杀的卜小二投清。六月，天国派出枪船孙四喜等追杀卜小二，小二被打得大败，只身一人逃走。周永元也乘乱攻击，龙记枪船四散溃逃，小二汇合残党逃到南汇。

到了这般地步，卜小二依旧不干正事，每天以劫掠为业，清廷、天国官船及中外商船民船都抢。天国覆灭之后的1866年，卜小二被众多民众上告，江苏浙江两地清军联合搜捕卜小二、卜长生等人，在吴市将这对父子一齐斩首。周永元其人在天国失败后，被清朝浙江官府秋后算账，在杭州被正法，传首新塍。

新塍古镇

3、 周庄的费玉成父子

费玉成字秀元，小字阿玉，江苏元和周庄人。周庄为湖泊四周环绕，是典型的水乡，西濒塘河，东望淀山。

费为本乡之大姓，费玉成是无业游民，为吴砂锅枪船的部下头目之一，以聚枪船包赌为业，雄霸乡里，官府对他无可奈何。1853年天国占领金陵后，苏州地主士绅迁居周庄避难，邀请费玉成在周庄设巡防局保卫乡里。费玉成立巡防局于东溪，数百枪船围绕。同时，他在东棚大开赌场，妓船数十环绕，日夜笙歌艳舞，灯光照耀十里外。

1858年春，费向苏州“劝捐助饷”740两白银，得到都司职衔。此后他被指派追剿吴砂锅团伙，因磨洋工不出力办事，被清廷下狱。

周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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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0年，太平军破江南大营，官府无兵可用，举办各乡团练，招揽枪船团伙，费玉成亦被释放出来，率附从应募，并入苏州协助守城，召集七八十艘枪船在苏州城葑门外日夜巡逻。四月二十三日（公历6月2日），太平军攻占苏州，费玉成部众溃散，逃回周庄，闭庄封断航路以自保。清朝苏州知府吴元等人都在费家枪船保护下逃难周庄，清廷元和县令也常驻周庄。

到了年底，周庄四面皆入天国之手，费玉成只能向忠王投降。但他和忠王部将熊万荃订约：费家枪船与天国在周庄、同里划界分立，不干涉费玉成的势力范围。忠王上奏加封费玉成镇天侯爵位，立军帅局于周庄，分立师帅、旅帅等乡官在周边各村，颁门牌，征赋税、地丁银，费很快被天国晋爵镇天燕，声名大噪，费家的团伙扩充到了千余号枪船。

费玉成虽然顺从天国号令，但是实际脚踏两只船，暗中与清军联络情报，与苏州的忠王部将熊万荃、李文炳密谋反叛。他坐拥枪船上千，自己绝不出周庄一步；他以本镇的里保胥吏充任天国乡官，控制了周围的天国基层政权。太平军将士过周庄，费玉成派人殷勤迎接，优厚招待，但另一边埋伏枪船待机，如临大敌。忠王李秀成其实察觉了费玉成的首鼠两端，但天国麻烦事太多，只能隐忍不发。

1862年三月，费玉成病死，其子费金绶继承其位。周庄枪船在六月份和过路的清军淮扬镇总兵黄昌岐的水师发生冲突，周庄士绅拜见李鸿章求情，李鸿章毫不客气地说：“我知你们是两边办的！”不过李鸿章对费金绶有招揽之意，认为他年轻，且没有其父亲早年的劣迹，还是江南帮办团练大臣杨振浦的门生。

这年冬天，天国的常熟守将钱桂仁、骆国忠，昆山守将李文炳等与降天国的枪船首领永昌徐少蘧、荡口华翼伦等密谋反叛天国，费金绶参与其中。忠王及时赶回苏州，下令抓捕枪船首领徐少蘧，华翼伦逃亡，费金绶则潜伏起来不敢发动。

周庄

1863年二月，费金绶沟通清军，剿灭了巢湖的葛华坪枪船团伙。五月，费金绶率众正式归清，李鸿章命淮扬水师右营进驻周庄，费金绶部众改编为抚标水师新后营。其后费氏参与了淮军攻打同里、吴江及苏州、嘉兴的历次战役。

天国覆灭后，费金绶回乡安居，曾经被仇家焚毁了自家院子。他以记名总兵署嘉兴协副将衔活到了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因渡河翻船而死，终年53岁。

4、 长兴南阳墩的潘天顺

潘天顺，浙江湖州府长兴县夹浦镇人，咸丰年间就以枪船称雄塘河，劣迹较少。1861年之前，太平军多次路过长兴，湖州团练赵景贤就招揽本地枪船为团练，委任潘为南阳墩团练局统带，驻扎溇港。

1861年，太平军李秀成部大举入浙，九月二十四日长兴夹浦被太平军攻占，同一天，刘官芳部太平军由陆路攻占长兴县城，是为太平军第六次攻占长兴。天国的常天侯钱有来是长兴西乡人，为刘官芳的向导。他潜至溇港，成功招揽了潘天顺等36名枪船首领，长兴县境内的枪船几乎都投降了太平军。天国设立“人和局”统领枪船、团练等地方武装，在长兴境内设卡征收贡赋、粮饷、厘金。当时大批长兴人在船上避难，散布河湾湖泊各处，太平军命令枪船团伙驱赶那些避难者回乡，以便于天国征收税粮。

长兴的太湖沿岸

《长兴县志》（光绪版）记载：所有避难船只，每艘发给一面旗帜，发钱三百，限期回 乡，否则就烧船。枪船大头目潘天顺刚投降天国，干活很卖力，连夜指挥人敲碎冰面，白天出动枪船驱赶避难船，违者就放火烧船。在天寒地冻之际，不少避难者因此冻饿而死。即使如此，大群避难者依旧游弋各处港湾，不愿回乡。

潘天顺的谋主钱顺兰见此情景，认为不妥。他劝说潘天顺天下还未定，行事要低调，并秘密派人致书湖州，暗中以枪船载米粮接济湖州清军。1862年四月十八日，慕王谭绍光占湖州。当时襄王刘官芳守长兴，全县被分为两部分：西南以山地丘陵为主的地区由襄王刘官芳征收粮税，东北水网湖泊地区由枪船首领潘天顺管理。潘部枪船参与了太平军多次战事，因此晋爵浊天福。

太平军此时军纪极差，往来夹浦的太平军常常滋扰劫掠本地百姓。潘天顺率枪船往来巡逻，号令森严，发现滋扰平民者必定截杀。在他的家乡南阳墩附近，潘更加竭力保护，太平军烧杀抢掠都要避开此地，也无需缴纳天国的苛捐杂税。

潘天顺在鸿桥立税卡，抽往来客商厘捐。桥两岸出现众多茅草搭建的简易贸易铺，天国头目都热衷在本地商户这边入干股，和潘天顺一齐分利润。

同治二年（1863年）五月，湖州、宜兴的太平军船队进入长兴征粮，长兴水网地带的数千艘划艇渔船载着无数难民，被堵在一段二十几里长的河汊水道间，乌压压一片，枪声四起，走投无路。潘天顺刚刚从溧阳返回，带着十余艘枪船闯入了河湾，首先击破横山桥的太平军，湖州方向打先锋的太平军也被逼退。

长兴水乡

此时天国颓势已显，天京被围，苏、杭被困。象潘天顺这样的枪船首领，多半出自本土本乡，原先是底层草莽人物。即使是投靠天国，主要是为保护家乡父老亲朋，并无大志，无所谓政治立场。

守湖州的慕王谭绍光调苏州，由堵王黄文金接任。黄文金不能约束部下，太平军滋扰湖州各地，所过无孑遗。潘天顺对天国日益不满，联络各支枪船团伙计划袭取夹浦,然后向清军投降。还没有所行动，襄王刘官芳已发觉枪船帮伙异动，抢先采取行动，处死了枪船首领之一的何三，其团伙被剿灭。

潘天顺闻讯连夜带着自家枪船，保护自己家小由新塘逃入太湖，来到已被清军占领的洞庭山岛。清军受其降，散其党，对他抱有疑心。天国灭亡之后，潘天顺等几个名气太大的枪船首领遭到了清算，被清廷砍了头。

5、 盛泽的孙四喜（孙少襄）

孙四喜一名金彪，号少襄，吴江盛泽镇人。其父孙七是盛泽镇最早一批枪船头目，粗通文墨，好诗文，聚枪船设赌坊。

天国定都天京后，清朝官府召集枪船为团练，孙七为团首。1858年孙七病死，他的第三子孙四喜（后改名少襄）最小，才16岁，但善骑射，被部众推为枪头首领，其船尾树“金”字标号。

现代的盛泽

1860年，苏州、吴江被天国攻克，孙四喜遣使向太平军通款投降，与忠王李秀成约定两不相犯，可在盛泽设立乡官，纳赋税。但孙四喜坚持不蓄发，亦不受天国爵职，自号盛川保卫局。天国实际上无力消灭这些枪船团伙，只能羁縻控制。

同在盛泽的枪船首领朱法度也是团练头目，原先为孙七部下。他见孙四喜年幼就打算兼并孙家的金字号船队。8月，孙四喜抢先动手，联合巢湖盐枭的数百枪船，与朱法度在西白漾开战，一举击败朱家枪船，朱法度被杀，搜获十余万赃财。孙四喜至此独占盛泽，势力大涨，波及桐乡石门附近。

1860年9月，孙四喜的金字枪船袭击了新市的天国税卡，第二年3月濮院太平军抓了金字赌局的船去运货，孙少襄出动枪船包围攻打，后被保卫局劝和。

1862年正月，太平军苏福省谕境内易服从古制，男子皆扎红巾，禁毡帽，女子不许穿长裙。天国的县、乡守将矫枉过正，遍贴告示，派人上街随意扔掉路人头上毡帽，割人的辫发，甚至撕裂女子长裙，导致四乡民众哗然。孙四喜的麾下道遇太平军兵丁，毡帽为所夺走，归报孙四喜，四喜大怒，带头抵制易服蓄发令，声言要报复。天国吏部尚书沈枝珊不得不出面中止执行命令，并赔偿毡帽费，演昆腔四日谢罪。

六月，天国禁赌局，发动对枪船团伙的联合清剿，卜小二团伙被灭。孙四喜逃脱围剿，失去赌局利润，恼怒中率枪船与太平军多次争斗，打劫太平军打先锋小队的财物，也就是所谓“剥毛皮”，互有死伤。他还与拜把兄弟费金绶一齐密谋降清。

嵩武军创建者张曜，浙江杭州人

到1863年，天国势衰，孙四喜准备投靠清朝。六月，嘉兴的荣王廖发寿指斥他“通妖”，要孙“以家眷入禾城（嘉兴）为质”。同时还命孙四喜进攻严墓卜小二的义子周三，但被周三逃走了。孙四喜被逼急了，干脆解散盛川保卫局，带着家眷和百余艘枪船、炮船到周庄投清。孙四喜部众随即被改编为魁字副营，屯驻同里。此后孙四喜隶属清军程学启部，与太平军恶战多次，参与了苏州、常州等多场大战。

天国覆灭后，孙四喜受排挤，投归嵩武军河南张曜麾下。从这里开始，孙四喜—孙少襄算是走上正道，远离了早先的流氓生活。他后来随张曜的嵩武军远征新疆，1877年（光绪三年），参与了刘锦棠等收复新疆南路七克腾木、辟展、吐鲁番等城的战役。这是真正的为国而战了，孙少襄立了大功，最后官至记名提督处州镇总兵，驻守烟台。

孙少襄大概是仅有的修成正果的一位枪船首领。从地痞流氓、黑社会成员，最后成为保家卫国的功臣，堪称传奇故事。

嵩武军出征新疆

三、烟消云散

#晒出上学时的你#在清朝反攻回江南后，各支枪船团伙纷纷投降归顺清廷，有些团伙直接加入清军部队。有的枪船团伙，还没来得及投降清廷就被天国将领发觉，被太平军剿灭：投靠清军的枪船团伙，很多首领被削减了直属的手下，渐渐成了光杆司令，有的就被清廷秋后算账了。

清朝和太平天国两个死对头，不约而同地极度讨厌枪船团伙，都有要根除之的打算。

1862年，慕王谭绍光占湖州后，“令乡官偏搜枪船及其军器”。前面提到的在当年六月，忠王李秀成、听王陈炳文在嘉兴及其周边对枪船团伙的联合清剿，应该是天国统治江南时期，对这帮枪船镇压清剿规模最大的一次。

1863年1月初，枪船首领徐少蘧联络太平军常昭守将钱桂仁谋叛，被慕王谭绍光逮捕。陈炳文的太平军二万多人由浙至苏，一举荡平徐少蘧在东永昌的老巢，徐少蘧的弟弟率残余枪船数十号，逃奔沪上，被李鸿章收编为巡湖营水师。11月，苏州陷落前，慕王谭绍光将徐少蘧提出监狱，用自己的配枪连发三枪，亲自枪毙了这个枪船首领，可见他是多么痛恨这些反复无常的家伙。

清廷对枪船，有时镇压，有时利用，根本目的还是要根除之。天国刚刚覆灭，时任浙江巡抚左宗棠就觉得要趁热打铁，着手根除“枪船”，他立即上奏朝廷，以铁血手腕发动武装扫荡。继任浙抚马新贻到任后，继续督促地方文武查拿枪船，并与江苏巡抚郭柏荫、江南提督李朝斌，联合两省兜剿卜小二父子。

经过清政府的连续打击，枪船声势日衰，再不能成气候了。同治七年，为了防微杜渐，浙江巡抚衙门又制定了《永禁枪船章程》，申明：

凡是现有枪船，不管私人所有，抑或投充官府，一体严禁。

自此以后，江、浙太湖地区的枪匪基本肃清，存在半个世纪的枪船武装势力最终烟消云散。

参考：《太平天国史料丛编简辑》（一至四辑）、《太平天国史料专辑》、《太平天国资料》等按天配资交流